2018年3月5日 星期一

34 - 旅程

隔    天早上和母親吃過早飯後就出發去高雄接女友,母親和平常一樣陪我們走到路口停車的地方。

『你們店什麼時候開始營業?』母親問。
『就明天阿,初四開始上班。』
『這幾天應該都會很忙吧?
『是阿,不過也差不多習慣了啦!放假太多天在家沒事做好像也怪怪的。』
母親點點頭。

『那我差不多要走囉!』我接著說:『還要先去小港接女友呢!
『恩,你車開慢點,你這孩子做什麼事情都慢吞吞的,就只有開車的時候比誰都還急。』
『但是我開的方式很安全啊!比那些開得又慢又危險的傢伙們好太多了。還有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總之小心就是了,我現在只剩你一個人阿。』
『不用擔心我啦,我這種人通常不會這麼早死的。』
『胡說些什麼呢!』母親用手朝空氣一揮,然後轉向狗拍拍她的頭。『睏睏~看完醫生再回來找我喔!
『那我走囉!』我把車子的排檔排到前進的位置揮手道別,母親仍然站在路口看著我的車消失在轉角。

一路上我和狗都沒說話,我想她大概又在緊張吧?就跟我一樣。不過我知道她不是因為要動手術而緊張,純粹就只是害怕進到醫院那個地方而已。到了小港接到女友後我們就直接往獸醫院出發,女友一上車就把狗喚來自己身邊,要狗把嘴巴打開讓她看看那顆腫瘤。

『唔,滿大一顆的啊。』女友皺了皺眉頭。
『對阿,那天我看到的時候也是嚇了一大跳,還上網亂七八糟的查了一大堆資料,後來還是放棄了,就等醫生看過後再聽聽他怎麼說吧。』

之後我們都不再說話,車子的音響也沒有撥放音樂,實在也找不到適合的曲子可以撥,如果有的話還真想放葛洛莉雅.蓋洛的《I Will Survive》,可惜那放在家裡的電腦所以只好作罷。狗就和女友一起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個小時後我們到了獸醫院的門口,睏睏依然是還沒到醫院就已經嚇得全身發抖,最後是我直接把她給抱進去的。

醫生還在幫另外一隻狗看診,所以我們在櫃檯前的等候區坐了一下。隔沒多久醫生就叫我們把睏睏帶進去。
『好了,我稍微跟你們說明一下手術的流程。上次有跟先生說過了,並不是什麼太難的手術,首先會用氣體麻醉睏睏,用氣體的費用雖然比較高但是比起注射來說的話風險也比較低。等她的狀況穩定下來後就直接切除腫瘤,因為患部是在嘴巴所以切除之後會用電燒的方式止血,這樣你們術後的照料也會輕鬆一些。時間的話大概一個小時就可以完成,因為還要等睏睏從麻醉狀態恢復所以你們兩個小時後再回來醫院接她。』

我和女友聽完說明後簽了一份手術協議書,內容大概就是告知飼主進行手術可能會產生風險,我們清楚知道風險並且同意手術的進行,最後不管手術是否成功都沒有任何異議。
『其實我自己並不喜歡這種東西。』在簽字的時候醫生有點難為情的說:『只是之前不管是自己或是其他同行遇到過太多的狀況,不得不做的保護措施。對於治療動物我想自己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對自己的技術有充分的自信,什麼樣的症狀要投以什麼樣的治療,對我而言就只是像把水從這個杯子倒入另外一個杯子這樣簡單。但是遇到麻煩的訴訟程序我則是完全不行,只能舉雙手投降。』

『一個人如果要什麼都精通的活在這世界上的話,肩上的擔子也太重了。』我說:『醫生你就放手去做吧,如果遇到了什麼緊急的狀況就照你的專業判斷去處置,不需要再問過我們。今天誰也不會告你的。』
醫生瞇起了在口罩上方的眼睛對我們點點頭,就把睏睏帶到手術室去了。

『現在要去哪裡?』我問女友。
沒有回答。

轉頭一看才發現女友哭了起來。我把她拉過來身邊,告訴她,手術一定會順利,檢驗的結果也一定是好的。我做了一個自己也無法確定能否兌現的承諾。但能不能兌現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能讓她放心,要我撒謊欺騙全世界的人我也願意。

我和女友坐在咖啡店靠窗的小桌子,桌面上放一杯咖啡和一塊蛋糕就快要全滿的那種桌子。我們試著聊些沒頭沒尾的話題來緩解緊張的情緒,不過幾乎可以立刻宣判是毫無效果。最後我和女友都放棄了,她開始滑手機,而我則是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腦袋中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碎片,各種畫面各種結局。

兩個小時後終於接到醫生的電話,那真是人生中最漫長的兩個小時。電話裡醫生說睏睏的手術很順利,她也差不多要醒過來了,現在可以去醫院接她。我和女友留下只喝了一半的咖啡就從星巴克趕去醫院。到了之後醫生先給我們看了睏睏的口腔X光片。

『這個是手術前拍的,可以看到腫瘤並沒有深入骨頭,這是好現象,雖然不能現在就說可以放心了,但依照經驗來看的話應該是良性的。腫瘤的切片明天就會送到屏東科技大學的研究中心做化驗,大概一個禮拜後就會有結果。』

感覺我剛剛好像從醫生的口中聽到了一段美好的音樂,而不是人類的語言。接下來我們看了術後的照片,腫瘤切除的地方變成一圈白色的斑點,醫生說那是電燒過的結果。還看了切下來的腫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只是一團白白的組織。後來我到恢復室接睏睏,她躺在籠子裡微微搖著尾巴,但是完全沒有站起來的力氣。我把狗抱起來,女友在櫃檯聽醫生交代一些術後照料要注意的地方,所以我就走到車旁讓狗躺在車子後座。

『辛苦了,表現的很好喔!』我摸摸牠的頭。『我不知道妳現在聽不聽得到我說話,或是聽不聽得懂。不知為何我有種預感,就是妳經過這次手術之後可能就不會再跟我說話了。』

我看了一下在櫃檯的女友,似乎還要一些時間才會結束。『我想我知道了。』我接著說:『原本我以為自己正在做的這些事是為了伊森,其實不是,我所做的這些不管是對母親、艾兒­­­,還是伊森的朋友們,都是為了拯救我自己,拯救我受傷的心。那個需要被拯救的靈魂不是伊森也不是別人的,而是我自己。』

『而且啊,其實我一開始還懷疑妳是不是根本就是伊森本人,只是借用了睏睏的身體。也可能是妳和伊森的意識一人一半或是交叉出現,還是讓妳可以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伊森。或者最有可能的是,我根本就是瘋了。但這些都沒關係了,重要的是妳還好好的在我身邊,而且我們談過了好多好多事情。妳也許不知道,但是能和妳對話是讓我從伊森的傷痛逃開的唯一方法,不管這一切到底是否真的發生過。』
狗看著我,實在從那眼神中無法讀取她剛剛是否聽得懂我說的那些話。但是現在的我沒辦法管那麼多,我必須繼續把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妳之前跟我說過,說我已經好多了。我想是的,我真的好多了。因為我也必須要好起來,不只是為了妳和女主人、那些關心我的人,更是要為了伊森。因為伊森用他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讓我們所有人不得不睜開被蒙蔽的雙眼,不得不去正視那些長久以來我們不願去討論的事情。我想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沉重了。但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接收伊森想要傳達的東西,那是我在伊森生前無法做到的事情。而伊森已經不在了,現在才要開始努力改變也許已經太遲,但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對吧?

『所以我會好好的活著,連著伊森的份一起。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至少方向已經確定了。我再也不要失去任何人,也不會讓任何人失去我。』

我再一次看向狗的眼睛,期待她會有所回應。這時候女友回到車上了。
『睏睏還好嗎?』女友問。
『阿,恩。還沒有完全恢復,不過看起來沒有哪裡不舒服的樣子。』

『欸?你怎麼哭啦?
『有嗎?』我下意識的摸了臉頰,指尖感覺到濕濕溫溫的,我連自己剛剛在哭都沒有發現。

『沒事吧?
『恩,大概是太開心了吧?對不對~睏睏?』我說。

對阿,我們回家吧!
有人悄悄在我耳邊這樣說。

我試著去找尋聲音的來源,我耐心的聽著,彷彿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聲,沉默的發出兩拍子的律動。

已經是年初三了,大部分的人們也都從家鄉回到平常生活居住的地方。高雄市區晚上的道路總是相當壅塞。在車陣中我想著,自己經過這些日子這些事情後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自己是否和以前的我有什麼地方不同?哪天不經意照鏡子的時候還認不認得自己?

我想,我還是一樣會在一盞又一盞的街燈中尋找那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會用愛慕的眼神看著電車上一起上下課的手足們。我想我永遠都會是那個追著哥哥背影的小男孩。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夢境裡,我還是會試著伸長手去拉住他的衣角。儘管結果總是慢了一步。

這是一段既看不到終點,也無法回頭的旅程。

我獨自一人,但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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