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33 - 日記

那    是一個沒有對白的夢。

伊森坐在椅子上,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年紀大概56歲。誰都沒有開口,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眼前是一格靜止的畫面,後來那小女孩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伊森也跟著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笑嘻嘻地看著我。小女孩則是一臉無聊的樣子。

我幾乎沒有一秒的遲疑就認定那女孩一定是伊森的女兒。伊森一下拉拉她的裙子,一下把衣服的皺褶撫平,過了一會又摸摸她的頭髮,這景象怎麼看都像是父親帶著女兒到攝影工作室拍全家福的樣子。當時我心裡就想,這傢伙根本就過得還不錯嘛!而且還有個這麼大的女兒是怎樣?

陽光從伊森的背後照進我們身處的空間,但感受不到熱度,可以看得見空氣中飄浮著細微的顆粒。小女孩的頭髮因為光線染成了紅色,白色的衣服則是變成了淡黃色,一切就像一張舊照片。一張美麗得讓人窒息的照片。


醒來的時候家裡沒人,我想母親大概帶睏睏去散步了。我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把冷水拍在臉上,冰冰刺刺的,腦海中又閃過了那個小女孩的樣子。我擦乾臉後穿上運動服抓了羽絨外套就走出門,早上10點的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因為昨天大家都在圍爐,吃年夜飯的剩菜、看年節特別節目、打麻將、打電話給親戚拜年,人們一整個晚上都在忙碌著些什麼事,所以初二早上大家都起得晚。

昨天和母親解釋睏睏嘴巴裡有顆腫瘤需要開刀的時候她也是出奇的冷靜,就說:『恩,因為年紀大了的關係吧。我們人老了以後身上也是會東長西長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呢!』我都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大驚小怪了。

當我正想著要去哪裡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在往工業區的陸上了。我走到了籃球場,當然是一個人也沒有,原本在籃框上面的籃網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紅色的金屬圈架在壓克力板上。繼續往前走,那根大排水管還在,只是沒有水再從那邊排出了。現在看起來,那排水管好像沒有記憶中的這麼大,也沒有想要再下去坐在那上面的慾望,我想所謂的長大就是這麼回事了吧!

我有點寂寞的離開工業區後往家的方向走,那些以前曾經吸引我、緊緊抓住我的心的東西又少了一樣。

在快要到家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回頭後看到狗朝著我狂奔過來,我蹲下來準備接住她,狗則是從我身旁跑過去再從後面繞了一圈到我面前。一樣露出好像有十年沒見到我的表情。我摸摸狗的頭,然後看到母親從路口慢慢走過來。

『睏睏從大老遠就聞到你的味道了。』母親說。
『妳帶她去哪裡?還以為會在工業區的路上遇到妳們呢。』我繼續蹲著沒有站起來。
『喔,我帶她到大學那邊去散步,工業區的草太長了,我怕會有蟲跑到睏睏身上。』
『那是什麼?』我指著母親手上的塑膠袋。
『飯糰。你的早餐。』

正好,我今天早上除了飯糰以外什麼也不想吃。我想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能把飯糰這東西給搞砸的,至少我就沒吃過難吃的飯糰。飯糰不管裡頭放的是什麼配料都能近乎奇蹟的相互呼應,不管是肉鬆、醃蘿蔔、炒蛋、鹹蛋、甚至連涼掉的油條只要包進飯糰裡,所有的缺陷都變得可以被原諒。而且光是看到老闆從木桶裡把糯米盛出來,白色的蒸氣和米香噴到臉上的時候,腦袋就已經一片空白了,如果這時候攤子只剩下一顆飯糰,而旁邊也有人要買的時候,我想我願意出到120元的價格競標那顆飯糰。

吃飯糰的時候我喜歡吃完一口後又把它捏回一顆全新的飯糰的樣子,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是這樣吃的,可能覺得這樣做飯糰就永遠沒有吃完的一天,就像耶穌分發給信徒們五張餅和兩條魚的時候一樣。長大後雖然知道這樣做是一件無意義的事,但已經習慣了也就沒想要改過來。後來女友看到我吃飯糰的樣子還問我說,幹嘛要一直把它捏回去啊?我想了想,就說:『因為這樣子裡面的料才不會掉出來,不然東西掉到塑膠袋的底部後就不會再挑出來吃了,那多浪費啊!』說完後我就心滿意足地繼續邊吃邊捏著飯糰,後來連女友也跟著我一起捏起飯糰來了。

當我還沉浸在和飯糰的小小世界時,母親說要去市區一趟逛逛年貨大街,問我要不要去?當然不要。母親出門後我走到伊森的房間隨便翻翻,看到了幾張作文用的稿紙和筆記本。作文紙是20X20的規格兩張折成一份,攤開後發現是中文、日文的文章各一張,看起來應該是伊森在日本讀外語學校時的作文練習,先用中文把自己想寫的題目寫完後再逐字翻譯成日文。

題目是:兩個我。

『如果有兩個我,那不知道該有多好。』伊森的筆跡這樣寫著。『如果有兩個我,就可以讓另一個我去上課,然後我自己去打工,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因為我比班上的同學年紀都還要大,所以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如果有兩個我,就可以用兩倍的速度做事情,這樣我就可以輕鬆的趕上同學們的進度了。而且如果有兩個我,這樣我也就不會這麼無聊,放假要出門的時候可以問問另一個我要穿什麼衣服,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也有人陪我一起吃,看電視的時候才不會只有一個人在房間傻笑。不過如果有兩個我也會有缺點,像是有些開銷會變成兩倍,例如飯錢就一定會變貴,水費也會變多,電費的話反正電燈打開了兩個人一起用,所以應該不會差太多。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誰要去上課、打工,誰可以出去玩,到時候一定會為這個吵架。我想可以用抽籤來決定,把一個禮拜的行程先預訂好之後,就抽籤來決定哪一個我要做什麼事。不過我想最重要的是,如果要跟女孩子出去約會該怎麼安排,如果兩次約會是不同的我去的,不知道女孩子會不會發現?這樣的話我約會回來之後還要跟另外一個我交代今天都做了些什麼,下次約會才不會穿幫。而且帶女生回家的時候,另一個我就不得不出去外面,如果要留女孩子下來過夜就更麻煩了。想著想著好像有兩個我也是有點麻煩,不過可能的話我還是想要試試看。』

看得出來伊森整篇文章都盡量用簡單的字去完成,免得在翻譯成日文的時候遇到困難。我把日文的那篇拿起來看,感覺日文的筆跡不太像伊森的,看了30秒之後因為也看不懂就不再繼續看下去。翻開筆記本裡頭的內容大多是記帳或是一些生活瑣事,像是:

12/19 土曜日
牛丼 650
生活用品 1880
炸雞店工作 5H
明天有日文考試

相當簡單的日記,翻了幾頁後一篇日記吸引了我的目光。

『來日本已經一年多了,每天都覺得好孤單。不知道媽媽在做什麼?弟弟現在又在做些什麼呢?

我把筆記本闔上,伊森的那段文字像某個舊傷口那樣,無預警的突然就隱隱作痛起來。並不是像剛受傷時的那種激烈疼痛,而是像要提醒你那樣,拍拍你的肩膀告訴你曾經受過那樣的傷。而我受傷的地方是心,心受傷後的疤痕沒有辦法像皮膚上的傷疤用雷射消除掉,只能帶著那個印記繼續活下去,或者是你乾脆變成另外一個人,把以前的事情都給忘掉。但我沒辦法這樣做,我不可能把伊森一個人留在即將要被消除的回憶裡。沒有了伊森的記憶,我就會變得誰都不是。

直到我看到筆記本上面有水滴的印子才發現自己正在流淚,我並沒有哭泣,就只是單純在流著眼淚而已。我不擦眼睛就讓淚水一直往下巴流,反正就算擦了它還會再繼續流出來。過了一會兒睏睏走了進來,朝著我的臉聞了一下後在我旁邊坐下。

『怎麼了?
『沒有啊,看到了一些伊森以前的東西好像有點難過而已。』我把眼淚抹在手背上。

『你真的很愛你哥哥喔?

這次我真的哭出來了。我把臉埋進手掌裡,發出乾巴巴的啜泣聲開始哭了起來。眼淚流進我的掌心和臉頰的縫隙之間,把我整張臉都浸濕了。當下我真想乾脆就這樣把自己用眼淚給淹死算了。大概2 分鐘後我把臉從手中抬起來,把眼淚擦在衣服上。

『恩,我想我是真的很愛他。』我說。『從小我就跟伊森兩個相依為命,以前母親晚上要做成衣的代工,所以我幾乎可以說是伊森帶大的阿。我想可能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突然就失去他吧。』

『那如果我突然也死掉了你也會這麼難過嗎?
『當然,我想我可能也會跟著停止心跳。就算沒有馬上死掉,大概也會一蹶不振好一陣子吧。』

『不太能體會那種感覺。』狗說。
『因為你們只活十幾年嘛。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但你們狗一般很少會遇到身邊的親人死亡的情形,大部分都是我們要送你們離開啊。』
『如果再也見不到你們的話大概會覺得寂寞吧!
 『可以用回憶的阿。』

『狗沒有回憶,只有記憶,把某一件事情發生後會造成的結果記住,最後變成生活技能。』
『我們人類似乎正好相反呢。人老了以後記憶慢慢衰退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認得,但是有些回憶卻深深的刻在腦中,想忘都忘不掉。而這些回憶就是構成每一個人特有性格的基本要素。』我把伊森的筆記本放回原位。

『不過我想你們狗在作夢的時候就是在回憶了吧?只是沒辦法像我們人那樣隨時可以控制回憶的內容。』
『大概是吧。』狗站起來。
『要去哪裡?』我問。

『去尋找我的回憶啊!
『妳是指要去睡覺吧?』我笑著說。
『希望今天在夢裡可以吃到狗罐頭。』
『祝妳好運,恩,祝妳有個好夢。』

狗自己走回我的房間,我則繼續坐在伊森的床上,床單因為有一段時間沒睡人了,摸起來沙沙的可以感覺有灰塵在那上面。我閉上眼睛。

!什麼是愛?有誰這樣問起。

我緊閉著雙眼,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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