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9日 星期二

18 - 豆漿店哲學

回     到家的時候狗第一個衝進門,然後就跑去廚房吃飯。我進門後女友坐在客廳看電視,有關獸醫的節目。

『今天回屏東還好嗎?』女友問。
『像一天參加了10場喪禮那樣。』
『這麼糟阿。』

『但是喪禮這種東西的好處是,』我打開冰箱,本來想拿啤酒不過最後選了可樂。『只要參加過第一次之後,再來不管幾次都沒什麼感覺了。』


『是嗎?因為我身邊親近的人都還在,所以沒辦法跟你一起分享那感覺。』
『這種事也沒什麼好分享的其實。』
『這樣很孤獨喔。嘿!你有吃晚餐吧?
『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
『要不要弄點東西吃?
『等等吧,我想先去洗澡。』
『那快去吧。』

我拿著可樂走進房間,沒打開拉環只是把它放在桌上,然後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衣服脫掉,就像換皮的蛇那樣。進了浴室讓熱水從頭頂淋下,我就這樣一直站著,等著白色的蒸氣充滿浴室。只有這個時刻是我覺得自己能完全和外界隔絕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不用想。

洗完澡後頭髮也還沒吹乾就一口氣把可樂喝了一大半,然後發出長長的嘆息。從體內深處發出的那種,又長又重的氣息,有一點死的味道。這樣做了之後才終於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屏東了。

我再回到客廳,狗已經躺在自己的窩裡睡著了。女友要了剩下的可樂喝。『怎麼樣?要吃什麼東西?
『豆漿。』我毫不考慮地回答。

我們騎車到家裡附近專門賣消夜時段的豆漿店。從大學時代就接手的山葉檔車騎起來已經沒有這麼順暢了,但沒有想過要換掉。雖然車齡已經快20年,但那個年代的車只要把零件按時更換,車子就不會莫名其妙故障。比起現在的新車雖然配有什麼噴射引擎,但只要一壞就完了,只能直接換新。機車行的師傅也修理得很沒勁。

『還是以前的設計好唷!』車行老闆一邊卸下機油一邊說:『以前的車子構造簡單,但修起來卻十分有趣。只要認真地聆聽車子的聲音,它就會好好告訴你問題在哪裡。新的車子一句話都不會跟你說喔!

『沒辦法,時代在進步啊。』我說。
『當然新的設計的確讓車子的性能變好了,但是就少了那車與人之間的什麼恩,怎麼說呢?

『互動?
『對對對!』車行老闆點了好幾次頭:『就是互動!而且現在大多的機車行根本都不太修東西了,只作一些基本的換油保養,東西壞了就直接叫公司調零件來換上,就完工了。這猴子也會做啊。』

『我就不會做呀!』我笑著說。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啦!你懂我說的嗎?

『我知道,你覺得現在不管是車還是人,都少了以前那種親密的交流和信任感。好像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業務一樣,交辦完了以後大家互相道別,誰也沒有回頭看誰一眼,對吧?

『你真是很會說話啊。』
『這也是訓練出來的。不過我跟你說,這個世界要怎麼前進改變,就讓它去吧!反正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你就繼續修你的車,我繼續騎這台老山葉,總有一天人們又會突然想起當初設計車子的初衷,一定都是這樣子的。到時候你又會生意興隆啦!

『希望如此阿。』車行老闆拿布擦擦手,跟他手一樣黑的布。『希望如此。』

騎車的時候突然想起和機車行老闆的對話,也差不多該回去找他保養一下車子了。但一想到要騎車到小港,那念頭瞬間就矇上一層厚厚的烏雲,所以喀拉喀拉叫的鏈條已經拖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去修。

到了豆漿店後我點了燒餅夾蔥花煎蛋、熱豆漿;女友則是點了夾荷包蛋的燒餅、豆漿她只喝冰的。我們在騎樓的座位坐下,旁邊的位子坐的都是出來吃消夜的大學生,也有一些剛下班的上班族。

『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的樣子。』我說。
『當然阿,吃東西怎麼不開心?

『到底我們為什麼要存在呢?
『你要在豆漿店跟我討論人生哲學啊?』女友瞪大眼睛看著我。
『也沒這麼嚴肅啦。』我淋了一些醬油在燒餅上。『我只是想到,伊森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但世界一樣還是照常的在運行阿,誰也沒有因為少了伊森而停下腳步來,不是嗎?

『你和你們家人會想念他阿,這樣不就夠了?
『但這樣的記憶頂多兩三個世代後就會消失殆盡了。照片遺失,回憶會漸漸模糊,終於有一天大家都忘了。那伊森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阿。誰能去證明伊森曾經存在於這個世上呢?
女友側著頭咬著燒餅,似乎對這問題還沒有答案。

『所以我才會想,人類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如果只是像一般的生物那樣,為了延續物種的生存,要傳宗接代那當然很好理解。但我們不是常常推崇自己身為人的獨特性嗎?因為我們能獨立思考,所以我們才能真正活著。可是只要一死去後,全部的思想也都歸零了。那麼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自從伊森死去那一天我就開始想這個問題。』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既然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只是為了要朝死亡的虛無前進,幹嘛還要努力過活嗎?
『當然我不打算從現在就開始自暴自棄,我想伊森的事情讓我看清楚如果不積極的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明顯的足跡的話,很快就會被人遺忘。』

『這樣很好啊。你想做什麼就做嘛。』女友好像鬆了一口氣一樣繼續吃著燒餅。
『只是,我看到身邊的人們好像都過得無憂無慮阿。好像不用去想什麼太複雜的事情,人生照樣會一直前進下去。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

『這世界也需要像你這種人啊。』
『哪種人?神經病嗎?
『想很多的人啊。連其他人的份都一起想好了,這樣我們才不用想這麼多嘛。』

『可是沒人跟我說謝謝阿。』
『那,辛苦你了。』
『恩,不客氣。』

我把剩下的燒餅就著已經變溫的豆漿一起送到喉嚨裡,要離開的時候再買了一顆白饅頭帶回去給睏睏吃。

回到家之後狗已經醒來,看見我手上的饅頭開心地又跳又抓的。我在沙發上坐下,用手把饅頭撕成一小塊給狗吃。狗與其說是吃,倒不如說是用吞的。『妳不要吃這麼快。』我跟平常一樣對睏睏說。狗看都沒看我一樣,彷彿我根本不存在似的瞪著饅頭。

我想,如果伊森沒有死的話,我也許就不會意識到這些了。這就是伊森的死所帶給我的意義。我應該要為這做些什麼,把伊森想傳達的訊息翻譯出來並好好的讓世界知道。那具體要怎麼執行我還不清楚,但那想法在我心中像一顆發芽的種子越來越茁壯。

我把最後一塊饅頭丟給狗吃。

好吧,我會試著做做看。我在心中對自己說,也對伊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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