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天一如往常無聲無息的來臨,尤其是高雄的冬天,就像超過門禁時間回家的青少年那樣,小心的打開門然後說,我回來了。
察覺到冬天的徵兆是在帶狗去散步的時候,晚上吹來的風終於沒有夏天殘留下來的的黏稠感,而是像薄荷般清新涼爽。每次有風吹來的時候,睏睏就會抬起頭聞聞看,好像在讀取空氣中帶來的訊息似的。
『冬天快來了。』我說。
『比起冬天,我還是比較喜歡夏天。』狗繼續聞著空氣。『而且冬天的味道也比較不好聞。』
『阿,那是因為季風的關係阿。』
『什麼是季風?』
『恩…總之就是冬天的時候風會從北方吹過來,從一個叫中國大陸的地方,那裏的空氣品質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但是我們正好在下風處阿,所以一點辦法也沒有。』
『中國大陸有住人嗎?』狗問。
『當然有啊!而且還相當的多呢!』
『那邊的人鼻子大概都壞了吧!』
『中國人已經進化成生下來鼻子就長有一層薄膜,專門用來淨化髒空氣的。那些沒進化成功的人,因為肺搞壞了所以都活不久。』
『嘿!就算我是狗,也聽得出那是胡說八道噢!』
『被識破了嗎?』我笑著說:『不過我想那個國家人民還有更大的問題要解決。』
『什麼問題?』
『這要花相當長的時間解釋,我們已經出來有點久了,下次有時間再慢慢說吧!』
『過一陣子我就忘了阿。』
『那也沒關係啊,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你再說一次那個國家的名字?』
『中國大陸。』
回到家後女友正在做店裡面要用的肉餅,從豬絞肉開始捏阿、搓的,之後再加入蛋、牛奶、香料,變成一大鍋看起來像外星人的食物那樣黏呼呼的東西。再用手把那攪拌均勻後,分成一人份然後開始把肉在兩手之間拍打,這樣空氣就會被排出來,肉餅的質地才會紮實。相當費工夫的一道料理,但這就是客人選擇我們不選其他店家消費的原因,所以完全沒有偷懶的餘地。
女友一邊拍著肉餅一邊從廚房喊道:『剛剛有你的電話喔!打了兩通應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我知道了,要不要幫忙?』
『我快做完了,去看看有什麼事吧。』
我走進房間解除手機的待機畫面,沒有看過的號碼,回撥過去是一個女人接的。
『我是艾兒。』
我倒抽了一口氣,她就是唯一目擊伊森死去的人。
『喂?有聽到嗎?』
『阿,恩。怎麼有我電話的?』我左手按著太陽穴。
『有收到你寄來的電郵阿,就是通知大家伊森告別式時間的那封,裡面附有你的電話。嘿!很抱歉沒有辦法去參加,因為那時候我也還在住院,要把胃裡的藥洗出來啊!等到出院的時候伊森的喪禮已經辦完了。』
『妳想要怎樣?』我在床邊坐下。
『你在生氣嗎?生我的氣?』
『那不重要。妳到底有什麼事?』
『我好像有很多事情不得不跟你們說。』
『我們是指除了我還有誰?』
『還有伯母啊!其實我一直都想去找她但又鼓不起勇氣,怕她怪我沒有幫忙伊森,但伊森當時的狀況已經是誰都救不了他的地步了。』
『我不確定現在讓妳跟我母親見面是不是個好主意。』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目前我只想到這件事,只想到先打電話給你。』
我沉默了幾秒。『好吧,我會先跟我母親說說看,結果怎麼樣我不知道,也許她願意見妳,也許不願意。一切都由她那邊決定,我也不會替妳說話或什麼的,我最多就只能夠做到這樣。』
『這樣就已經太夠了。』
『我想明天晚上可以給妳答覆,打這支電話可以嗎?』
『沒問題,任何時間都可以打,我會等的。』
『恩,那就這樣。』
掛掉電話後,我直接就往床上倒,感覺天花板和吊燈在頭上轉個不停。我乾脆把眼睛閉上,卻感覺自己好像被拋入外太空一樣失去了對重力的判斷,哪邊是頭哪邊是腳都分不清楚了。我把手腳往身體縮起來,像還在子宮裡的胎兒那樣捲成一團。這樣做了以後才感覺自己好像開始輕輕地降落在床上。
女友進來看到我就問:『你在幹嘛?』
『沒幹嘛。』我把頭埋進床單之間。『突然覺得有點頭痛,幫我把燈關掉好嗎?』
女友把房間的主燈關掉,打開牆角的落地燈。
『還好嗎?』她走到床邊坐下。
『燈關掉就好多了。』其實我並不這麼覺得。
『剛剛的電話是?』
『喔,是我哥的朋友,說想去屏東看我哥順便去我媽家打聲招呼。我想這幾天可能會回去一趟。』
『要不要我一起去?』
『沒關係,我自己沒問題。畢竟又不是要出遊之類值得開心的事,再加上我哥的朋友妳也不認識,妳去了也是無聊而已。』
『那好吧!要不要喝點東西?』
『不用,我躺一下就會好了。』
女友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確認沒發燒後就到客廳去了。
我依舊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像冬眠的小動物般一動也不動。落地燈讓房間的其他地方顯得更暗了。我睜開眼睛注視著黑暗中的一點,把剛剛和艾兒的對話在腦子裡重新整理一遍。
伊森的事情發生那天她就在那裡,消防隊破門而入時艾兒躺在伊森的屍體上,頭靠著伊森的胸膛,發現她還有生命跡象的時候第一時間就送到醫院去了。醫生的說法是她的胃裡有藥物殘留的反應,必須做洗胃的治療。以上都是從警方那邊得到的資訊。
艾兒在伊森去日本之前和他有短暫的交往過,聽伊森說她還去過日本找他,但後來再問起艾兒的事情,伊森就說已經分手沒有聯絡了。所以當警方告訴我們伊森是跟艾兒一起在旅館房間被發現時,我們全都一頭霧水,甚至父親還問我說這個女人是誰?因為不想讓問題變得更加複雜,所以我回答可能是伊森其中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女友吧。
現在知道艾兒已經出院了,然後想跟我們碰面,大概有些話想告訴我們。但是她到底要說些什麼?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聽,有沒有能力面對她要說的事情?也不知道母親到時候的反應會是什麼?
有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就漂浮在外太空,然後旁邊無預警地出現一個黑洞把我吸過去。聽說在黑洞裡面所有的物理定律都不再適用,甚至連時間都停止。這樣我就可以慢慢的思考該怎麼做才好。
但黑洞沒有出現,時間也繼續往前。
我一個人置身在漆黑的房間裡。
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希望明天可以晚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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