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明是平常的上班日,但店裡卻像過年一樣擠滿了人。桌子送上食物後,一下子清空,下一批人又接著坐下,連熟客都沒辦法好好打招呼。會有這樣的日子。我和女友加上請來的兩名夥伴,在八坪不到的空間裡同時要服務20位飢腸轆轆的客人。簡直忙到連分身(如果有的話)都想請出來。
因為店裡面料理的部分如果可以,就盡可能的自己動手做。大概除了蔬菜沒辦法自己種、培根火腿類的食材沒時間動手製作之外,全部都由我們捲起袖子一樣一樣煮出來。所以要花的時間比一般使用半成品的餐廳要來得多,就算有四個人手有時還是免不了會忙到團團轉的地步。現在想起來,真不知道一開始只有兩個人是怎麼撐過來的。
但當初設定好的目標就是,如果我們的技術比不上其他專業的餐廳,至少,要讓來用餐的人感受到我們在料理上的用心。而開店的理念也是希望能分享自己覺得好的事物,不論是食物、音樂、空間、甚至是社會議題。很幸運地這個方向獲得有些人的認同,漸漸地大家除了自己會再來光顧之外,也會帶朋友一起來。如果一間店是你會願意帶其他人來光顧,就代表你願意用自己的名聲替我們背書。我厚臉皮的這樣想,至少我自己是這樣。
兩個同事原本也都是店裡的常客,基本上如果我們有徵人的訊息客人也都是第一個知道的。不從一般的徵人平台找人,全部只從店內和自己的網站發出消息,是我找工作夥伴的原則,當然這只適用於我們這樣的小店。第一是我們實在也沒有這麼多心力一一去過濾大量的履歷,第二是用這個方法找到的人,某種程度對我們店已經有些了解;再來就可以在面試的時候直接問我們想知道的細節,其他千篇一律的開場白都可以省略。對兩邊都是相當的方便。
在廚房的同事,原本在連鎖咖啡店工作,後來因為想轉換跑道,所以進來我們的店。當初開放徵人訊息時收到她的履歷期時嚇了一大跳,還心想:是不是搞錯了?不過接著看到她寫的自傳,說明了她確實有考慮清楚為何要換工作以及為什麼想要加入我們。
她是個極為敏感且感情豐沛的女生,常常因為某件一般人認為很平凡的事困擾一整天,為此不得不好好的安撫她。但是對自己工作的要求很高,也很負責任。無可救藥的喜歡宮崎駿爺爺的所有動畫,然後切洋蔥的時候一定會流淚。
另一位剛進來一個月的同事,先前一樣也是在咖啡店工作。但由於是隸屬於法式餐廳旁邊的咖啡廳,所以規矩很多。而且高檔餐廳的客人也比較容易失控啊!她這麼說。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和原來的公司理念上無法契合,後來也來到我們的店裡擔任外場服務的工作。
由於前一份工作就有相關經歷,所以上手的速度很快。第一天上班就一手抓了兩個杯子,另一手捧兩碗沙拉出餐,是個很靠得住的夥伴。而且她的自傳,是親手用筆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在那自傳上還看得到立可白改過的痕跡。雖然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那天她的電腦壞掉了,情急之下乾脆用手寫,但是看到這個自傳的當下我就知道我非用她不可了。
多虧有她們兩個人的幫忙,我和女友才稍微可以恢復正常人的生活。店裡忙完後如果那天心情不錯,身體也還沒完全累垮的話。我們四個會一起到河邊的咖啡店。我喝現榨的啤酒,其他女生就點飲料和鬆餅類的點心。然後聊一些沒頭沒腦的事情,像是今天店裡發生的事、自己的事,或是那些還沒發生的事。
不知道是酒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和同事像這樣收店後一起出來,心頭都會覺得有點暖暖的。自己從出社會領別人薪水,到自己開工作室養活自己。年輕的時候咒罵過前公司,如果自己幹了老闆肯定不會是這個樣子。現在也來到了必須給予的位子了阿…...。只希望自己以後不要也被員工咒罵,不過也只是希望而已,這個世界實在有太多樣的想法不可能一一去控制。
愛河,是眼前這條河的名字。河邊的步道充滿了遊客的腳步聲,夏天的風好像沾濕了的薄紗那樣的吹在身上。河面上有導覽船穿梭著,船上載的一律都是中國來的觀光客,開心地向岸上的陌生同胞們揮手。全黑的河水映著船身上的霓虹燈,彩色的光點隨著船經過的漣漪不停閃爍。
有一段時間,我就這樣盯著河水。腦子裡想著,要怎麼跟伊森的朋友們開口說這件事?
回到家後繼續在想。考量到時間的問題,最後決定用電子郵件的方式,把伊森的死訊和告別式的時間發送給他所有的朋友。因為因伊森平常就喜歡把自己覺得有趣或重要的新聞用電子郵件發給所有朋友,所以很輕易的就能在以前的信件收集到(幾乎)所有人的信箱代號。信件最後留了自己的電話。果然很快地就有人回信問說是不是什麼惡作劇?電話也響個不停。
『喂~請問你那邊是?喔這樣啊,所以這是真的嗎?不會是伊森開的什麼玩笑吧?』
『恩,是的。我想不會有人拿這種事來開玩笑,畢竟現在誰都笑不出來。』我回答。
打電話來的壓倒性的以女性居多,通常講到剛剛那裏時,電話另一邊已經泣不成聲。
『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什麼事?』她們都哭著問。
『詳細的情形我們也還在了解,總之時間跟地點先給妳們。如果想要提早來看看伊森的話也可以,我會負責帶妳們去。』大致上我都以這樣的方式來回答。
『恩,我知道了。』也有這樣冷靜的人,他表明自己是伊森的專科同學,男性。『那伊森的家人都還好嗎?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不要客氣…...。』
接下來的電話是都大同小異,直到深夜的那通電話。電話那頭聽起來是個年輕,但是相當幹練的女性。
『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關於伊森的死。』她停了一下,聽得到她朝空氣中吐出煙霧的聲音。『因為那時伊森剛從日本回來,在台北停留了一陣子而碰面。後來知道他在南部的工作不是很順利,所以就問他要不要上來台北試試?畢竟這裡的機會還是比較多。我自己在台北租了一間滿大的房子,我也告訴伊森,如果暫時還沒找到地方住的話可以來我這裡。』
我安靜的聽著。
『一個禮拜後他就上來台北了。我住西邊的房間,東邊的空間就讓伊森自由使用。只是…...後來我們也同居了,所以也…。』她好像想補充些什麼,但又收了回去。
『那,伊森在台北的那段時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我接著問,有必要讓對話的流暢性保持下去。
『沒有啊!後來伊森順利的找到在NEC的工作,我們就像一般的情侶那樣生活。錢的部分因為我是自己開服飾店,收入比起正常的上班族要來得高,所以生活上大部分的開銷都是由我這邊來負擔。但我自己並沒有覺得怎麼樣,反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就好。』
『恩…。』我只覺得這也太不像他了。
『只是後來…...。』
『後來怎麼了?』這次我忍不住追問。
『後來伊森告訴我說他想辭掉現在的工作,到我經營的店來幫忙。為了這件事我們有過爭執。畢竟店這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還得顧及其他合夥人的感受阿!再說我也希望伊森能有自己的事業,兩個人還是不要每件事都膩在一起比較好。之後就常常為了這件事吵架。最後我跟伊森說,暫時先當朋友吧!就像他剛來台北的時候那樣,不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房子的話一樣可以繼續住。』
我心想,伊森是不可能答應的。
『結果伊森隔天就傳簡訊來說,他一個禮拜後會搬出去。錢的部分他會再跟我算。』果然電話那頭的女人接著就這樣說了。
『最後一次連絡是他剛回來高雄的那天,簡單的講了幾句。接下來就收到你寄來的郵件了。』
『多少錢?』
『什麼?』
『我是問伊森在台北欠了妳多少錢?』
『阿,你誤會了。我沒有要向你們討那些錢的意思,只是把當時我們生活的狀況告訴你。而且那些錢是我自己願意要給的,已經送人的禮物不會再要回來,不是嗎?』
我想起高中時送給一個女生的項鍊。
『那,妳會來嗎?告別式那天。』我試著問她。
『恩,我在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伊森的家人。而且我台北這邊的工作也忙......。』
她不會來。
我心裡雖然已經知道,但還是給了她時間和地址。
掛掉電話後,在我們剛剛談話中的未接來電有21通。我按下手機的待機鍵後,就倒在床上。房間的光線像是被黑洞吸入一樣,消失在手機螢幕上的一點。我在等眼睛適應黑暗,但黑暗就像墨水滴入水中那樣,佈滿了我的眼睛。
今天的電話,已經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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