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9日 星期五

16 - 母親

母     親是土生土長的屏東人,在龍泉的鄉下出生,是家裡的老么。上面有5個姊姊1個哥哥,我的外公在母親還小的時候就娶了二房,之後就不常回家。就母親的說法她從小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每次都當選班長,早上升旗的時候還擔任掌旗的人。

母親讀到國中後,因為家裡是種田維生,那個年代並不鼓勵女生受教育,所以就到台北就學習成衣的製作。幾年後回來屏東的製衣廠工作,認識了當時家裡經營雜貨店的父親。兩個人相戀不久後就結婚,當年母親就生下伊森。

這時候母親就會開始抱怨以前在婆家所受的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像是家事全部都落到她一個人的身上,雜貨店也要幫忙,還要照顧孩子。父親因為在書局做業務的工作常常要到外地出差,所以家裡大部分時間只有母親和婆婆。我的奶奶是一名相當能幹的女性,因為爺爺很早就過世,所以她一個女人一肩扛起了全家人的生計,除了父親我還有一個叔叔和兩個姑姑。而母親的個性也是不喜歡依賴別人的,所以和婆婆之間的相處難免會發生硬碰硬的情況。

漸漸的母親在家裡處於被孤立的狀態,而父親夾在這中間也是左右為難,乾脆把重心放在工作上,反正婆媳問題總是會有的吧!當時母親24歲,父親則是23歲。兩邊都太過年輕了。有時候我也會試著說出來。

『妳有沒有想過,妳和父親那時候其實根本就還沒有做好共組家庭的準備?

這時候母親都會裝作沒聽到這問題那樣,接著說下去。母親雖然個性上是獨立自主,做事情不求別人的那種類型,但基本上還是一個相當傳統的女性。所以儘管在父親家過得並不開心,卻也一年一年的度過。

第六年,我出生了。母親說,因為那段時間父親的工作似乎比較穩定,哥哥也長大了,所以婆婆想說是不是再多生一個孩子讓整個家有更加緊密的作用。

『所以我誕生是有目的性的嘛!』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開玩笑的說。

但母親不理會我,因為從我出生後母親和父親的狀況又變得越來越糟糕。簡直就像伊森出生時的情況再重演一次。終於父親也不回家了,母親則帶著我和哥哥搬到屏東市區。那年我才3歲,其實我根本就不記得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長我6歲的伊森似乎完完全全接收了所有大人們的情緒,最後終於在他30歲的初期爆發了。不過母親本人並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情,她覺得哥哥是個相當成熟顧家的人,怎麼也沒想過會這樣結束自己生命。
       
『你哥哥總是很開朗的樣子,喜歡運動,人又長得不錯啊!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母親老是問這個。

而我也回答過上百次了,那是因為伊森為了要掩飾內心的破洞假裝出來的啊!每次我這樣說,母親就會摀著臉開始哭泣。對話到這邊也就結束了,不管談幾次都沒有結論。

小時候我其實很不認同母親的一些作法,不過試想起來,我可能對誰都沒有認同過。雖然母親讓我和哥哥可以隨時想去找父親,但因為當時父親也已經另組了一個家庭,所以每次從父親那邊回來的時候總是要被詢問一大堆問題。簡直就像是被派出去的調查員一樣啊。另外一個最讓我討厭的,就是要我每個月打電話給父親索取贍養費。

『嗨!爸,媽媽說這個月的錢差不多該寄來喔。』
『我知道,我知道恩,學校還好嗎?
『沒問題啊,欸?你等等喔。』
父親在電話那頭通常很沉默。

『啊,媽媽剛跟我說,下個月學校要辦戶外教學,另外需要OOO元喔。』
『好,好~沒問題。你請媽媽來聽一下。』

換母親接聽電話後,我就跑去看卡通。那時我只覺得奇怪為什麼母親不要自己打給父親就好了呢?現在大概可以理解,當下如果不這樣透過自己的孩子,誰也沒辦法拿起話筒撥電話給對方。這就是所謂的婚姻。

這樣的電話,我從國小一直打到國中畢業為止。

但無論如何母親的確是好好地把我和哥哥照顧成人。以那個年代來說,一個女人要獨力支撐一個家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到了我出社會後才慢慢體悟到的。那時候母親在安親班工作,有時也會接一些額外在家裡照顧班上小朋友的案子,所以家裡時常都有小孩子。

伊森到了高中就去嘉義讀書,當然也就在那邊租了房子。假日的時候就回來屏東,然後我們母子三人就一起度過周末。可能只是在家看看電視,或是出去吃個飯,然後禮拜天早起去工業區旁邊的籃球場打球。

清晨的籃球場上常常爬滿了還沒回去旁邊草地的蚯蚓,這時候我和伊森就到排水溝附近晃晃。太陽快要升起來的時候球場已經清空了,然後我和伊森就會一對一鬥牛。當然每次都是我輸球,就算有時候母親加入我這邊也是一樣。打完球後就走到家裡附近的一間早餐店吃東西,因為還很早,師傅就在店的後面桿著麵皮做包子饅頭,空氣中到處都飄著白色的煙霧。是極為平常的一個周末,而這樣對母親來說也就足夠了。

但突然之間伊森已經死了。

讓母親原本辛苦建立起的—儘管原本就極不穩定,但總算是勉強維持著不會崩潰的三人世界瞬間瓦解。就像一張三隻腳的桌子,被斧頭啪的一聲把其中一隻腳砍斷。桌子倒了,桌上的水杯、花瓶、盤子全部的東西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而母親再也無力整理,那實在是已經超過她的能力所及,她也不願意接受為什麼這種事情偏偏就要發生在她身上?

對一個母親來說,最大的打擊大概就是這個吧。自己的身體雖然不如年輕時健康了,但兩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看著兒子成家立業,然後有一天安詳的死去,化成記憶成為兒子和他們的孩子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現在卻必須用自己的雙手埋葬自己還年輕的兒子,這完全打亂了母親對未來的期望。

這個世界最危險的東西,就是希望。

不知怎麼的我想起這句話,因為第一次聽到的時候覺得:『嗯?不對啊。希望應該是支持人們前進最大的動力才對吧?』我想不管再怎麼善良美麗的事物,只要一不小心在某個地方轉錯彎了,就會變成最致命的災難吞噬我們。
    那就跟愛情一樣。

           BBC新聞台現在正評論著歐洲的經濟情況,西班牙和希臘的財政危機,那對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母親的話語和電視機裡主播念的新聞稿一起傳入我的耳朵,在我的腦中結合成另一種全新的語言。我努力地去聽取那其中是否藏有一些暗示,一些可以把我從現況拯救出來的徵兆。不過我想大概沒有,但光是這樣做就能讓時間繼續前進,當指針走到十點鐘的位置就是我目前唯一的救贖。

          要回高雄的時候,我和母親還有睏睏一起走路到外面的街去開車。

         『如果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表示那已成為事實。事實就是要嘛妳就接受它,要嘛就永遠否定下去。我想兩種都不會是愉快的決定,但總要在兩邊選擇一邊。』我說。

          母親走在旁邊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不用說,否定既有的事實是大部分人會選擇的做法。因為這比較容易,也比較不會這麼痛苦。但遲早有一天必須要面對現實,不這樣的話無法繼續活在這世上。但妳不用急著決定,就依妳自己的步調前進吧!至少我的事情不需要妳擔心,我也希望妳能照顧好身體不要讓我操心,好嗎?

           母親一直沉默著,沒有給我任何回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在聽我說話。等到我坐進車子裡把車窗搖下,準備要道別的時候,母親才又突然開口。

         『你會不會覺得哥哥的死是我的錯?
         『真要說的話,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錯。』我說。
         夜晚的街上沒有半個人影,只有車子引擎運轉的聲音填滿了寂靜的空氣。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母親好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
         『下次再說吧,今天已經晚了。妳早點回去休息,等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再繼續談吧。嘿!妳也可以來高雄找我啊,順便出來走走轉換一下心情。』
         『最近可能沒有辦法,不太想看到人群。』
         『好吧,那我盡快再找時間回來。妳沒問題吧!

           母親緊閉著眼睛,好像用盡全身力氣一樣的點了三次頭。
       
           道別後我把車開出街裡,從後照鏡一直看著站在路口母親的身影。她似乎想目送我到車子轉出街口的樣子。而我從後照鏡看著母親的身形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我把視線移往前方,卻發現眼前的街道和景物像失了焦的鏡頭糊成一片。我把車停在路邊,臉埋進雙手裡。
       

         睏睏趴在旁邊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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