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6日 星期三

Day 6

這     天因為和伊森的幾個朋友約好了要帶他們去殯儀館,所以店裡就交給女友和其他同事。我獨自一人開著雷諾的藍色小型車回屏東。雷諾這間公司把車子這項產品設計的相當精良,到處都藏著法國人浪漫的巧思。只是從法國來到台灣變成了一台買菜車,這大概也是它自己始料未及的吧?
       
又一次開在高屏大橋上面,車內音響播放著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今天是陰天,看不到南方的那座山。公路的盡頭是一大片的灰色,那不只是因為雲層的顏色,其中還有很多混濁的情緒投射在上面。但就跟照射進濃霧的光線一樣,一旦被吸進裡面後就再也無法逃脫。而我緩慢且確實的往那裏面前進。雖然對於不知道濃霧裡面會遇到什麼東西感到懼怕,但自己在這最後能為伊森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首先到火車站接的第一個朋友,是伊森在大學時期認識的女生。體態纖細,留著又直又黑的長髮,大大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膚。完全就是伊森喜歡的類型沒錯。

因為沒見過面,我們是用電話互相確認對方的位置。當她看見我時似乎有點驚訝,嘴巴微微的張開了一下,好像有話要說但又隨即闔上。大概沒有預料到我比伊森年輕這麼多吧?我也試著問問她的年紀。

        『所以你跟伊森是打工認識的嗎?
        『恩。』她搖搖頭。『我那時候在服飾店上班,伊森是客人,後來很自然的聊天之下就認識了。』
        『所以妳跟伊森年紀差不多囉?
        『他大我八歲。』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有沒有搞錯!!
比我還要小兩歲?我在心中暗罵道。我知道這個女生之前和伊森在一起,是因為他們倆個的合照在伊森的相簿出現過(當然會保持更新)。比起個性,女性美麗的外表宿命性的吸引伊森。

也許眼睛可以直接觀察到的,就不需要再把事情給複雜化。也許追求美好的事物,自己慢慢的也會變得美好也不一定。我一面幫伊森想著理由,在往會場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到了之後我帶著那女生走到放置伊森的房間。一個接著電纜線的大冰櫃,外型既不像電器也沒有任何關於裡面應該要躺著一個人的暗示。而伊森現在就躺在那裏面,在上蓋的地方留有一個小窗口方便前來悼念的親友可以看見裡面的樣子。

『那,我讓妳獨處一下吧。』
本來想要說“妳們”,但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伊森和我們已經不能再隸屬為同一類了。說完後我繼續想著剛剛那問題就離開了。

我站在小房間的外面看著那女生,她就只是盯著伊森一句話也沒說。也許有說吧?只是沒有說出來,而且也沒有必要說出來。最後她把左手放在小窗口上,右手輕輕的擦去眼角的淚水。然後她走出房間,彷彿剛剛處理完一疊30公分厚的文件業務那樣。『好了。』她說。

我載她到火車站,看了一下時刻表。下班車出發的時間還有20分鐘左右。我們就站在大廳等著。我試著想擠出一些場面話,但經過多次絞盡腦汁的嘗試後還是徒勞無功。果然面對女生還是伊森在行,我這樣想。真不知道這個時候伊森會說些什麼?那女生大概也看出來了,她走過來給了我一個相當輕柔的擁抱。簡直就像抱著曬在衣架上的床單那樣,除了能感覺到衣服的布料之外,其他的部分都像空氣一樣蓬鬆。等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離我兩步的距離。

『謝謝你。』她說:『可以的話希望能保持聯絡。』她也沒等我回答就把寫有她的電話和郵件信箱的紙條給我。當我還在想著是不是女生都會在包包裡準備筆和小紙條時,她已經走過剪票口。

離開前她轉身朝著我揮手,沒有開口說再見,臉上帶著無害的微笑。身後進站的列車讓她的長髮輕輕的飄動起來,從月台邊灑進來的陽光照得她的黑髮閃閃發亮。然後她消失在我的視線,離開了這裡,離開了伊森。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在火車站、伊森家、殯儀館這三個地點之間不斷移動。我就像忙碌的工蟻那樣,舉起一項負重後到另一處放下,再回去進行相同的工作。

我迎接她們,我送走她們;我安慰她們,有時候她們也回過頭來安慰我。

在這期間真是觀察到不少種哭法。有人是摀住嘴巴無聲地哭泣、有人輕輕的哭著、有人哭的時候肩膀不停顫抖、也有人在心裡流淚。

不過通常哭得最難過的都是一些平常算不上是有聯絡的遠房親戚,她們一到了現場就直奔伊森母親的身邊然後哭倒在她懷裡。這時候伊森的母親反而沒有平常這麼哀傷了。我正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她們又已經邊哭邊跑到伊森的冰櫃那邊,接下來又是一陣哭天喊地。有時候也會傳來幾句責備的話,大概就是說伊森讓自己的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類的。

不過很快的他們就會收拾好情緒向其他家屬致意,說完:『請節哀,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之後就匆匆離去。我目瞪口呆地以為自己是不是正在經歷什麼奇特的療癒儀式,結果下一個遠房親戚又出現了。

為了避免自己喪失理智決定先到外面走走,我看到有一個老人站在遠遠的路口,一邊探頭望向這裡一邊用手揉著眼睛。我走近詢問才知道他是伊森的大舅。我問他為何不進去?他回答,因為自己的輩分太高,所以在習俗上沒辦法進到會場。但實在又捨不得伊森,一個人來到附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看著眼前的這位老先生,他滿頭的白髮,瘦瘦小小的身形加深了他的無助和懊惱。傳統觀念的束縛,竟然能讓一個人選擇不去見親人的最後一面,只為了把持那無形的信條。這是今天一整天最讓我難過的時刻。

『能把自己拒於世界之外的,一直都只有自己本身。』我想這麼對那老先生說。

我也想這麼對伊森說。

那天的最後一批人,是伊森在日本讀書時認識的朋友。一共四個人,男女都有。也許是剛回來台灣還不習慣,他們之間的對話全程都是以日語進行,後來才突然意識到我聽不懂日語這件事。

『阿,真不好意思。』其中一個女生說:『之前在日本時都用日語溝通,因為有時候講中文會被別人誤以為是中國人,要解釋又太麻煩了。』沒關係,我說。

他們說有一些東西要給伊森母親,所以我開車載他們回到伊森屏東的住處。其中一個男生說,他們把所有在日本時和伊森有關的相片、影片都製作成了一張光碟。我則去伊森房間拿出他的筆電。伊森使用那台電腦的時機大多都是用通訊軟體和朋友連絡,再不然就是玩三國志的電動遊戲。每次看伊森玩那個,只覺得無聊,但不知為何伊森對三國志相關的東西很著迷。可能是因為伊森的父親是書商,所以有一整套精美的三國演義小說讓少年時期的伊森讀。我有試著翻翻看內容,但是只有插畫的部分吸引我。

會讓我想起這個,是因為我想到這台筆電的主人已經不在了。裏頭所有的訊息對其他人來說,都只是01的組合而已。而遊戲裏頭還有好幾十萬的士兵村民,他們頓時失去了領導的人,一想到這裡真是掛心的不得了。但現在不是想那個的時候,伊森的母親對電腦可說是一竅不通。有必要先讓她看看光碟裡的內容才行。

放入光碟後電腦螢幕出現一個個資料夾,《京都》、《畢業典禮》、《工作》、《唱歌》、《名古屋》、《出遊》、《賞櫻》……。再打開資料夾,裏頭果然好好的全都是伊森的照片,不相干的似乎事先刪除掉了。伊森的母親則是用眼睛不斷的追逐伊森的身影,然後試著在腦海裡想像當時的情境。
而一起來那幾位友人則會適時的做一些補充,過程中可以看出伊森母親的眼角稍微改變了角度。那像是要微笑的預告,但眉頭始終鎖得緊緊的,所以怎麼樣都不能說是開心的表情。

聽他們描述伊森在日本的生活,因為要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賺取生活費,所以不算是輕鬆。但基本上伊森並沒有對此表現出不滿意的地方,反而和朋友出去的時候玩得比誰都起勁。對此伊森的朋友們常常感覺到不可思議,也試著問過伊森。

『嘿,伊森。你今天通宵唱歌,明天還要上課跟打工,不累嗎?
『累的話當然會阿!又不是機器人。』伊森把麥克風放在桌上說:『但是比起不知道要做什麼時的那種虛脫感,反而把時間一秒也不浪費的塞滿要來得好。』

感覺伊森很努力地要把空白的地方填滿,深怕一不小心就有什麼東西會佔據那個位置似的,必須先下手為強。人們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填補這世界所產生出來的缺陷,直到最後,自己也成為了原本要被填滿的空白。

送他們上了往高雄的火車後,我走出車站突然想起,那時候在警局和那記者的對話。

這時候如果會抽菸的話就好了....。

因為現在連我自己也感覺到困惑,到明天為止的時間都是空白的。我既不能做什麼,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如果能把嘴邊的煙點著,吸入空氣後吐出白煙。就能透過這視覺化的確認,證明自己確實存在這個世界之中。


正在填滿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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