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4日 星期一

Day 5

周     末。
也如同每個周末那樣,早上九點和同事道過早安後,就再沒時間有過任何一段像樣的對話。等到終於能喘口氣看看時鐘的時候,指針已經走到下午三點了。期間一直都在想著昨天的那通電話。

我知道伊森不是因為那個女生的緣故才做了那件事,也許那是壓垮他的最後幾根稻草之一,但至少不是最要命的。因為伊森在去日本遊學前就做過一次同樣的事了,而這也是伊森的家人送他出國的原因。

伊森從小就備受疼愛,不僅是家中長子,更是長孫。整個家族都滿懷欣喜地迎接伊森來到這個世界上,簡直像王子的誕生那樣。但九歲那年,伊森父母離異,伊森也隨著母親離開鄉下來到都市生活。一瞬間從大家關注的焦點變成了獨自一人。到了學校後更是發現自己簡直就像小池塘的魚被放到碩大湖中,第一次體悟到自己原來是這麼的渺小。要融入這環境讓他相當吃力。


而單親的因素始終不斷的困擾著伊森。畢竟在那個年代單親的孩子還是少數,比起現在大家動不動就離婚,好像男女朋友分手一樣頻繁,所以伊森對於自己始終都有著一點自卑感。雖然伊森想要的話隨時可以去父親那邊度過周末,但自從父親再婚後,伊森感覺自己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看待自己和父親另一個家之間的關係。而母親這邊則也給了伊森很大的壓力。

除了他是母親生活唯一的重心和寄託之外,也是和父親另一個家庭角力的籌碼。因為怎麼樣也不想輸給另一邊,同父異母的弟弟就成為了競爭對手。伊森的母親一直都在伊森的身上寄予了高度的期望,希望有朝一日伊森能讓自己揚眉吐氣。但這些大人世界的東西對一個15歲的青少年實在太沉重了。所以在高中的時候,伊森選了間可以遠離父母兩邊的學校,在外面租了房子就開始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往外在世界追求的,通常就是內心所缺乏的東西。
伊森對家庭所欠缺的歸屬感,就轉向和生活周遭的朋友索取。所以下了課就去打工,下班後再到俱樂部交新朋友。

家,很少回去。

對伊森而言那只是個放了張床可以睡覺的空間,和與帶回來的女生互相擁抱的地方。這樣的生活從大學、當兵,後來到了出社會都沒有改變。那個存在於伊森心中小小的黑點慢慢的侵蝕著伊森的靈魂。

不過伊森天生就對女人相當有一套,身邊的女朋友也從來沒缺過。我和伊森後來變得熟識也是這個關係。之前就有說過,我的個性是相當安靜的類型,如果遇到女生更是害羞到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講。那時候我還是個剛上高中的小夥子,伊森已經是個快要畢業的大學生了。我記得那時和伊森閒聊到,自己因為有個喜歡的女生不知道如何向對方表示,正傷透腦筋。

結果伊森就跟我說:『哪!你看看路上有哪個女生的類型是你覺得不錯的?

當時我們兩個正站在玉竹街的路口,那時候的年輕人要買衣服都會到那裏去。也常常會有雜誌在那裏找尋穿著有特色的路人街拍,所以大家都是名副其實的盛裝打扮到這裡來。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登上最佳穿著示範那幾頁,高中的學長就發生過被雜誌要求拍照後﹐興高采烈的跟大家說,欸!我上雜誌了,你們到時候可是要每個人都買一本啊!結果雜誌刊出後,他照片的位置被放在「本周最糟示範」那區。還好當時已經是三年級的下學期,所以當事人只被取笑半年後就結束了。我想,雜誌在採訪時應該要先說明來意。好好地告訴人家,自己的照片會被刊在不良示範區。只是這樣大概也沒有人會願意接受採訪吧?

當時我跟伊森一起去那邊的二手服飾店買李維斯501型號的舊褲子,伊森沒由來的就問我對哪個女生有興趣。

『啊?什麼啊?為什麼突然要我選這種東西?』我一臉莫名其妙的問他。
『你啊,就是這樣慢吞吞的才老交不到女朋友。』伊森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總之廢話少說,你就先挑一個啊!

『恩…...就那個吧。』
『哪個?
『站在那裏玩手機,好像在等人的那個女生阿。』我用手指了一下。

接下來就看到伊森朝著我手指的方向走去,不到一分鐘他就要到了那女生的電話號碼。直到今天我都還在想他到底都跟那女生說了些什麼?後來女生的家人來接她之後,伊森就把我拉到隔壁的速食餐廳,然後強迫我撥電話給那個女生。我只記得自己講不到兩句話就詞窮,伊森把電話搶過去後就一直講到結束了。

就這樣,伊森一整個暑假都在當我的愛情導師。現在想想還真要感謝他呢!

從那之後,伊森和我就時常一塊廝混。雖然我們相差了六歲,但只要他從宜蘭的大學放假回來都會找我。我們常去高雄的一間二輪片戲院,兩部片輪播只要120元,相當的划算。而且更棒的是電影結束後不會清場,也就是我們不用管電影開始的時刻,只要想去就去。就算是從中間開始看也沒關係,反正開頭的部份等等一樣看得到。

那時候還是個電腦沒有這麼普及的年代,所以網路咖啡廳也是我和伊森常去的地方。伊森在那裏跟其他女生上網聊天,偶爾加入我正在玩的遊戲。興致來的時候也會去打撞球,但我們兩個基本上球技都相當糟糕。在一次和伊森帶來的女伴一起打球,並且連同男性尊嚴一起輸掉後,我們就再也不打撞球了。

晚上也會到伊森住的地方,大部分只有我們兩個,有時候也會和伊森當時的女友一起看電視上的綜藝節目。他們吃著路邊攤的鹹酥雞配著啤酒,我則是小口的啜著可樂。累的時候乾脆就睡在伊森家,然後整個晚上都在討論女生的事情。

那年我才十八歲,世界只有我眼睛看得到的範圍;時間的概念也只有延續到睡覺之前。

明天呢?明天的事等睜開眼睛再說吧!

後來伊森畢業後回到高雄,我則是到了台南讀大學。有天突然接到伊森打來的電話。當時我和女朋友一起租房子住,伊森說剛好人在台南想順便過來找我。我沒多想也就答應了。

一如先前那樣,我們在我住的地方閒聊、喝酒、打電視遊樂器。一直到了半夜我告訴伊森,明天我還有課要先睡了,伊森聽了後感覺有點不太情願的關掉電視。那時候的我,最多就只察覺到這樣的程度。隔天早上我還沒睡醒,伊森就來敲門說他要先回去了。我迷迷糊糊的送他下樓後就鑽回被窩繼續睡。直到準備要出門上課時才發現,伊森新買的SONY相機和一件我之前常常跟他借來穿的褲子放在他昨天睡的房間裡。我撥了電話跟他說這件事。

『阿,那個阿。沒關係先放你那邊好了,想用的話隨時可以用。』伊森電話中聽起來的聲音有些沙啞。
『下次再跟你拿吧!』

隔天下午我接到伊森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問我伊森這幾天有沒有跟我聯絡?
『有啊!他前天來找我,昨天早上才剛離開呢!好像是要跟女朋友去花蓮玩的樣子。』

『那他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你?』他母親很緊張的問。
『留東西給我?』我被問得一頭霧水。『沒有阿,倒是伊森的相機和一件褲子在我這裡忘了帶…...

『所以這是真的!』伊森的母親還沒等我講完就驚叫出來。『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
『伊森今天拿了一封信給我。』

?

『那是遺書阿!』伊森的母親哭了出來。『他今天突然回來屏東,什麼話也沒說拿了這封信給我,然後就回房間倒頭大睡。信裡面亂七八糟寫了一堆道歉的東西,說他讓我和他的父親失望,對人生找不到方向什麼的。信裡面還提到你。』

!?

『他說自己很羨慕你,大學考上公立學校,又有交往穩定的女朋友。』
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伊森?羨慕我?情況應該是正好相反啊!

『那,伊森還在房間睡覺嗎?』我一邊試著理清思緒一邊問。
『對,他房間門沒有關,所以我從這裡看得到他。』
『好。那…...總而言之先看著他,我晚點再跟他聯絡。』我掛上電話。

我坐在床上思考著剛剛和伊森母親的那段對話,然後試著回想那天的情形。

對,那天伊森看起來的確是有點怪,但沒道理啊!之前完全沒聽他提過什麼不好的事情(後來仔細想想,伊森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都只講開心的事,幾乎沒聽到抱怨過自己的問題),要把自殺跟伊森畫上等號,就好像告訴你,寇特‧科本要在演場會上彈鋼琴歌頌愛情那樣;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打了電話給伊森當時的女友。
『怎麼回事?所以妳事前就知道了嗎?
『不知道阿。』伊森的女友說。『那天不是去台南找你們嗎?結果早上離開的時候,伊森在車上就哭起來了。是那種,幾近崩潰的哭法噢!就這樣靠在我身上哭了10多分鐘吧,後來我們也沒去花蓮,他就說很累了想回家。』

『那之後呢?
『就接到他媽媽打電話來啦!?你也是嗎?
我掛上電話,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伊森這混蛋!

隔天伊森自己跟我聯絡。電話裡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好像還有些東西放在我家,約個時間再過去拿。

伊森來找我的那天,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就只是把他的東西歸還,然後給了他一封信。我告訴伊森,信回家再拆。

其實那不能算是一封信,因為內容是假設我參加了伊森的喪禮準備要講的話。就像國外的電影那樣,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撐著黑色的雨傘。天空下的雨穿過了這些黑壓壓的送行者,好像連雨滴本身也要變成黑色那樣的場景。然後有一個朋友會代表致詞。我信裡寫的就是那些東西。

「伊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也是我的老師、我的兄弟。他總是跑在我的前面,替我嘗試過所有錯誤的道路,然後再傷痕累累的來到我面前。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走,要怎麼樣才不會在他跌倒過的地方跌倒。

你們很少看見伊森是不開心的。因為他總是想要把好的東西留給我們、留給這個世界。就像馬戲團裡的小丑那樣。

沒錯,小丑。
雖然在台灣很難見到盛裝打扮的小丑,但在我們生活週遭的確存在著許多這樣的人。伊森也是其中一員。他們就像另一個獨立的物種,他們純真,他們可愛,他們讓平凡的生活充滿歡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只為了一個純粹的目的—讓我們的嘴角上揚。

他們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的藝術表現就是用最誇張的方式呈現自己的人生。他們幾乎忘了要為自己而活,他們站在瘋狂和現實生活的邊界,努力想抹去那條線。只不過死去的小丑身價不會像藝術家一樣水漲船高。

小丑。
獨自一個人回家後他們還是小丑。崩塌的真實世界扭曲著他們的心智,一秒鐘沒聽見人們的笑聲讓他們變得歇斯底里。

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小丑。但如同大多數的同類,累了,想休息了。所以他幫自己安排了謝幕的方式和時間。雖然以後再也看不到他的表演,但他永遠是我的最愛,是我的帕里亞齊。」

回到家後收到伊森傳來的簡訊。
『這信真有創意!


伊森,我想他還是沒有拿下面具。

2 則留言:

  1. 伊森在朋友面前從沒表現出煩惱的一面,當時我一直在屏東,他去日本前有跟我見面,當時聽他聊著與當時女友的情形,最後我只記得他說,多陪我媽,我想他心中最愛最在乎的人是他的母親......真的沒想到他心中重感冒很久了!透過你的文字,我好像開始理解為什麼他會選擇這樣做了。彷彿昨日才發生,時間並不會真正沖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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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能讓身邊的朋友們多了解一些真實的過程,是我一開始寫這個的原因。不過也希望大家看了不要又舊傷復發阿....我想過了這麼多年了才寫這些大概也是這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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