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9日 星期一

30 - 吐司不要烤太脆

        早    餐是家裡附近那間從小時候就開始吃的傳統早餐店,這間店的包子、饅頭、麵皮、內餡兒什麼的店家都自己做。最特別的是他們的蛋餅,煎的香香脆脆的餅皮做得特別的厚,外層吃起來沙沙的好像還裹著一層麵粉似的,相當奇妙的口感;雖然裏頭包的蔥花蛋以現在的標準來說的話會覺得有點鹹了,但它吃起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口味改變的人是我而不是這幾十年來如一的蛋餅。再淋上店家自己特製的辣椒醬油,這就是我這個人所謂回家的味道了。如果回來屏東沒吃到這蛋餅的話,就會感覺好像鞋子左右穿反了那樣全身不對勁。


        吃飽後我們就直接往內埔出發,連睏睏也一起帶上了。到了公立的納骨塔是中午11點多一些,因為是過年所以沒有什麼人,大廳前面的香爐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支已經燒完的香炷,像乾枯的樹枝一樣從灰燼中長出來。母親進到了神堂前把祭拜用的東西一一排在桌上,金紙、水果、起司蛋糕,和一罐茶裏王。母親說伊森最喜歡喝這個,我雖然高度懷疑這件事但也就沒有去爭辯。

        進入放置伊森骨灰的房間前要先在神堂前拜過神明,每次到了這個時候我都是腦袋空空的站在母親身後聽著她小聲的呢喃,向神明們報告自己是誰,和誰是什麼關係,謝謝祂們在這裡看顧我們的家人之類的。而母親通常在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哭了,今天當然也不例外。不過今天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睏睏也一起來了。所以母親在伊森的骨灰罈前邊哭邊說著,今天阿母跟弟弟還有…還有睏睏也有來看你喔!可能母親也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很好笑的話,把眼淚擦乾後就不哭了。

其實是規定寵物不能進來,但是今天沒有什麼人我想應該沒關係就讓睏睏也一起跟進來,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我看母親情緒比較平靜後就留她和伊森獨處,我跟狗則是走到外面去散步。

        『欸!妳看,』我指著牆上的公告說。『這裡寫寵物禁止進入呢!
        『我又看不懂字,何況我也不是寵物,是家人啊!
        『妳真是很會說嘛。』
        『電視上都是這樣說的阿。』

        我和狗走到納骨塔前面的空地,是一片相當大的草地,原本是以前土葬用的墓地,但是後來建了納骨塔後就把大部分的土地徵收回來,骨頭通通挖起來燒成灰裝進罐子,再放到3040公分大小的格子裡。比較遠的地方還有幾座墳墓沒有遷走,看起來都是有錢人家的墳墓,規模都很大,遠遠的看過去就像大型動物的骨骸那樣被遺棄在草原上。有些還蓋成一間小房子的樣子,大概都是為了風水位置的關係不願意遷移吧。

        再往前走一些,路口有間賣手工豆花的店,和母親去吃過一次。正在吃的時候母親說:『這間豆花店聽說是用地下水做的,這附近以前不都是墳墓嗎?所以搞不好這豆花裡頭都混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啊。』我不理她繼續吃著豆花,真搞不懂她挑這個時候說這件事幹嘛?也搞不懂既然如此一開始幹嘛要來吃呢?雖然我是完全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流言,但其實會有人這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想老闆可能是有一套自己的開店哲學才會選在這地方做生意吧?聽母親說週末的時候常常客滿,甚至還有外來的觀光客特地南下來這裡買豆花呢!這一類的情報,母親的消息來源比誰都靈通。

        我和睏睏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手機響了起來,是女友打來的電話。說她在古坑無聊得發慌,既沒電視可以看,也沒有網路可以用。
       
        『屏東那邊怎麼樣呢?
        『和平常一樣阿,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現在正在我哥哥這邊。』我看著前方的某個人的墳墓發呆。

        『睏睏呢?她還好嗎?』女友問。
        『我如果沒死掉的話,那她應該也沒事吧。』
        『我好想她,拍張照片來給我看看吧。阿,你們兩個一起合照一張啦!

        『我要找誰幫我拍?木乃伊嗎?
        『對阿,你可以拿冥紙去拜託他們。才怪!就自拍就好啦!少在那邊耍寶了。』
        『好啦我知道,那我先掛掉電話,等等拍完再傳過去給妳,大概2分鐘後。』
        『限你30秒內傳過來。』女友掛掉電話。

        我叫狗過來我身邊拍照,蹲下後把臉湊到睏睏頭頂高度的位置,然後用手機的前置鏡頭拍了照片。拍完後狗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有意無意的往她嘴裡看進去,有個不熟悉的東西進入我的視線,但我還來不及看清楚睏睏就把嘴巴閉上了。

        我把照片傳給女友後閒聊了一會兒,就跟女友說我差不多要離開了,晚上到家再連絡。剛剛看到的東西在我的腦袋裡形成一團陰影,時間過越久那陰影就變得越黑越大,簡直要變成像暴風雨的烏雲那樣。我再把狗喚過來想看看那到底是什麼,這時候母親從建築物走出來,告訴我已經可以燒金紙了。

        我和母親兩人站在金爐旁無言的燒著紙錢,之前跟母親提過是不是以後來探望伊森的時候就不要再燒紙錢了。

『那怎麼行!』母親說:『萬一他錢不夠用怎麼辦?
     『當時不是燒了很多庫錢了嗎?』我把冥紙一張張摺起來丟進爐火裡。『我記得光是台幣就花了10萬去買呢!換算成地下的面額是多少啊?
        『恩…大概有—有好幾億吧?
        『對啊!』我笑了出來。『這樣還不夠花啊?

        母親也跟著笑了。『是沒錯啦,但這個就是我們的習俗阿。你看,我除了哥哥的份以外也有準備你外婆的紙錢喔!總覺得每次來燒一點紙錢給他們,就好像還保持著一點點聯繫的感覺啊。』
        『這些都是商人騙錢的手法啦! 這些儀式什麼都是讓自己心安而已,傳過去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根本什麼也沒有。重點是我們活著的人要怎麼過吧!

        『所以說,燒了紙錢我感覺會比較好過嘛。』
        『可是這樣很不環保。』

        我放棄再和母親討論燒紙錢的問題,基本上母親決定了要做的事就是決定了,很難再被改變。連伊森以前也是這樣告訴我的。『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而且她也以這樣的個性活了好幾十年了,現在才要她改變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與其一直跟她吵,倒不如像我現在這樣,如果意見不合就不要待在家裡,乾脆出去找朋友算了。』

我當時想,你當然能說這些輕鬆話阿,因為你在花蓮讀書,和母親一起住在屏東的可是我呢!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中,也忘了是因為什麼無聊事和母親吵架。那時候的我,還很認真的覺得不管什麼事情都有被改變的可能,所以不論遇到什麼都會爭取到最後一刻為止。那年我才17歲。

現在伊森已經不在了,而一切也如同伊森預言的那樣,什麼也沒有改變。所以他選擇離開,只是這次的離開他只買了單程票,而要去的地方也無法回程。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細細的雨,路上的車子裡頭塞滿了要出遊的人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彷彿現在這一刻就是他們人生最歡快的時候。母親在副駕駛座看起來好像老了5歲左右,在後座的睏睏則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面的路況。我這才想起來把窗戶打開一點點,狗馬上就把鼻子湊過去用力的吸著從窗戶縫隙流進來的空氣。有幾滴雨水飄進車裡落在我的左手背上,感覺冰冰刺刺的,我才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回到家後母親說要去午睡,我和狗在客廳看電視。我把頻道轉到CNN新聞台,音量提高後把狗叫來身邊。

『欸,妳嘴巴張開給我看一下。』
『蛤?為什麼?
『反正就讓我看一下,等下幫妳烤吐司如何?


『那好吧。吐司不要烤太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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